还未及亥时,主母方氏引着嬷嬷婢子入了静松院。

    屋子里点着一味藏香,原是沁脾养心之效,却将好能把屋子里的药味儿遮掩了去。婢子捧着热水进来,方氏亲自接过来帕子,要与床上的病人擦身。

    明炎久病之后,睡眠便不深,听得屋子里动静,缓缓睁开眼来。

    方氏见了,忙凑去与他擦了擦侧脸,“老爷醒了?可觉着好些了?”

    明炎声音还沙哑着,“整日都昏昏沉沉,说是睡着了,却又醒着。说是醒着的,却也不是…”话落又觉着胸口有痰,要撑起身子来咳嗽。方氏将手中帕子递给嬷嬷去洗,自己忙扶着明炎半坐了起来。“老爷可有些胃口?想吃什么的,我让他们去做。”

    明炎咳嗽数声,方吐出一口浓痰,让婢子拿痰盂接走了。他方缓缓靠向身后枕靠。借着烛火微弱,却不难看到方氏面上的细纹,他自觉着几分怜惜,目光向下却正撞上她手上那串佛珠。“你如今,每日里还在念佛?”

    方氏手中活计未停,接了嬷嬷洗好的帕子来,边与他擦着手,边笑着答话,“既是信了,便得要诚心。日日里都是要念个把时辰的。”

    明炎自想起些往事,方与她提起,“你可还是介怀着煜儿?”

    方氏面上笑容顿时怔了一怔,她自记得明煜被封副都督之时,方才十五岁,正从北疆立功归来。而她的远儿,虽早早入了禁卫军在明炎身边历练,可始终远远不及一个义子。

    自那时候起,方氏便与明炎争吵不断。许是因得积怨入了五脏,后来大病了一场,太医来探,说是不好再动气憋闷。方氏方听得兄长方壑的劝解,去宝相寺中请了一尊观音像回来,日日里吃斋念佛,也好修身养性…

    听得方氏未能答话,明炎重重叹了一声气,“你只见得我器重煜儿,便觉我轻视远儿,却从未问过其中缘由。”

    方氏垂眸答道,“我只是知道,老爷是受高祖皇帝嘱托…便也不敢多问。”她记得的,当年高祖皇帝北征归来,明炎方是二十七八的年岁,还未曾婚娶,身边便带着一子一女。也正因得如此,即便当时明炎已经位居一品大都督,京城高闺之中也无人敢嫁。眼见就要而立之年,高祖皇帝干脆做主,指了方氏与他为妻。

    方家家主当时尚仅官拜四品,虽是高嫁,方氏年不过十六,却要做人后母。京城贵门之中自多添了一样饭后闲话…只等得方氏入了门,明炎方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过,那一子一女,也并非他亲生,而是受得皇帝托孤。

    方氏正想得入了神,却听得明炎缓缓道来。

    “当年高祖皇帝北征,从玉河往北,一路战无不胜。我自跟在军中,有幸见得高祖皇帝战场杀伐神姿。几场胜仗下来,军中士气鼓舞,乘胜追击。却多有几名副将,暗自吹嘘高祖皇帝战神之名。”

    “然高祖皇帝却将那几人捉来,以扰乱兵心之罪名,鞭笞惩戒。我本也不解,高祖皇帝却就这回的事情,告诫军心:此番战胜,并非因大周兵将坚不可摧。而是因得鞑靼自身政权不稳,北边又频频被瓦剌侵扰,无暇顾及大周之师。”

    “军中听命,自也无人再敢好大喜功。果然没多久,我等便在沙木堡一战遇到了一位奇将。一路顺风顺水的大周兵士,在此处却吃了大劫。数番攻城不下,大周兵士不仅屡战屡败,且军心大丧。高祖皇帝令人围困城池整整两月之久,断水断粮,最后一役却依然耗损兵力上万。”

    “破城那日,守城将领战死城楼之上。高祖皇帝带人杀入城守府中,便在后院深处遇见了煜儿…”

    “那孩子身量方到我腰前,一身雾白的锦缎袍子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。只怀中还抱着个女婴,又死死护着刚刚生产完的母亲,手里持着一把利刃,不让人靠近。后有人打听得来,是城守齐尔震的家眷…”

    明炎说到此处,深长地叹了一口气,“两军交锋,生死度外。如此两月攻守,高祖皇帝棋逢对手,早已深觉那齐尔震若非敌军,定为挚友。见他那夫人已经难产身亡,方让我将两个孩子收养下来,随军而行。之后的事情,你便也都知道了…”

    方氏听完,确生了几分怜悯,可她也知道明炎平日里笃定独为,素来也不喜欢与人解释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