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展白快马从京郊赶至皇城,时已近黄昏,天边点燃了橙红的霞光,流云飞浮,好似敲碎在碗底的鸡蛋清。

    桂殿兰宫沉在日暮云霞下,内侍们高举着手里的纸捻,沿墙根碎步向前,依次给石亭子燃灯。朱红的墙门廊柱被光照得鲜焕,远远瞧去,有种别样的深邃壮阔。

    这样的场景,戚展白不是第一次见,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这样一座辉煌的百年宫阙,也有冷清的时候。

    一场浩劫,像是一双无形的手,掏空了所有妆蟒堆绣。短短几个月,青砖地上就钻出了茸茸枯草,最长的甚至快要淹没他脚踝。御书房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,可殿门上的朱漆却已剥落。

    而殿内那位正捧着奏折翻阅的帝王,也再不复之前面对他时精神抖擞的模样。

    囚禁的日子并不好受,苏含章几乎是无节制地将自己过去二十年所受的苦,在这短短数月之内,全都报复回了他身上。

    洗衣、劈柴、生火......稍稍出一点儿差错就鞭刑针扎地伺候。

    昔日龙骧虎步、金尊玉贵的天子,终是被折磨成了一把枯柴,同田埂间一捧烂泥无异,眼下就算披上龙袍,也显得格格不入。风一吹,明黄的衣角空荡荡地飘起来,他整个人仿佛也能飘起来。

    戚展白跪下,向他行君臣之礼。

    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天佑帝木讷地从奏折上抬起视线,定定看向他,从上大下,格外细致地打量。一双老眸沉静又悲切,目光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,却是一点也无法宣之于口。

    良久良久,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:“这些年,你过得可好?”

    有意思的问题,戚展白很想笑,这些年自己就活在他眼皮子底下,过得好不好,他都知道,又有什么好问的?

    天佑帝也觉察到自己话里的可笑之处,讪讪咳嗽了声,转而望向窗外的宫灯,有些艰难地开口:“朕今日召你过来,是想同你商议大邺后继之人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同样的问题,在你出发前往西凉之前,朕曾在这里问过你一遍,当时你说你不敢妄言,朕也就没继续。而今你勤王有功,又是......”

    抿唇沉默了下,他沉声接上,“又是朕的儿子,完全有资格过问。朕再问你一遍,这山河社稷的重任,你可愿意担?”

    他转头直直盯着戚展白,终于不再躲闪。眼神里沉淀着希冀的光,像是野火焚烧过后的草原,在苦苦等待春风。

    戚展白也睨着他,神色平静,不复之前的敬畏。如此对视片刻,他的声线在殿内冷冷地荡响,还是那句:“微臣,不敢妄言。”

    弦外之音,不言而喻——

    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,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能继承大统之人,他也不愿认回这个父亲。

    天佑帝目光中露出一丝狼狈,唇瓣剧烈颤抖,喉咙窒住,久久无法言语,只能用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紫檀桌案一角,指甲快要折断,他也毫无感觉。